中山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教研室主任王威廉還記得八年前在北京參加了“AI給人文生活、文學創作帶來的機遇和挑戰”專題研討會的情景。
主辦方邀請作家們圍繞“人工智能寫作是否能夠超越人類”進行預測,王威廉等多位純文學作家果斷站在了“人工智能寫作無法超越人類”一方。而所有前來參會的科幻文學作家都站在另一方——他們相信,人工智能寫作會有超越人類的一天。
王威廉介紹,那時的AI創作水平還處于初級階段,科幻文學作家的選擇讓他感到有些意外。與此同時,由小冰生成的國內首部人工智能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引發熱議,它雖然折射出冰心、李金發、徐志摩等著名詩人的影子,但同時暴露了模擬和拼湊的痕跡,大多讀者認為它離真正的詩歌還十分遙遠。
可當時間來到2025年1月,國產AI大語言模型工具DeepSeek的橫空出世,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令許多中文創作者震撼不已。這款問世數日便撼動了全球AI市場的模型,通過分析超萬億字的優質文本,建立起包含8000多種修辭手法、300多種敘事結構、200多種文體特征的知識網絡。
這也意味著,人們借助AI,能在極短時間內寫出結構嚴謹、內容豐富的文本,無論是文學作品、新聞報道還是廣告文案、教育資料,統統不在話下。
“沒想到如今國產AI這么強大了!”在閱讀引爆全網的DeepSeek作品《李世民在玄武門之變結束的深夜寫下的獨白》之后,王威廉表示,如果現在再讓作家們作出預判,他這一次大概率會站在靠近“人工智能寫作能夠超越人類”的位置。目睹了AI模型日新月異的發展,今天的中文創作者重新擁有了更多的嘗試與思考。
DeepSeek問世
引發AI創作熱潮
“《吶喊》正以代碼重構溫度/每個標點都蓄滿破曉的雷鳴/我們用青銅器接住數據雨/在云端播種會燃燒的甲骨文……”1月28日除夕,魯迅長孫、魯迅文化基金會會長周令飛嘗試在DeepSeek中輸入魯迅文學作品中“野草”“吶喊”等經典意象,生成《火種與春天的契約》等詩歌。
“DeepSeek寫得還不錯。”周令飛告訴南方日報記者,經過多次嘗試,他注意到,只要向DeepSeek發出的指令足夠清晰、精準,它就能生成更加符合用戶需求的文本。
連日來,測試DeepSeek性能的中文創作者越來越多,AI生成的詩歌、散文等文學作品漸漸刷爆網絡。相較于2022年底誕生的對話式大型語言模型ChatGPT,DeepSeek無疑受到了國人更多的關注。
DeepSeek作為本土模型,更貼近中文的思維模式和語言習慣,能夠更好地理解和生成符合中文語境的文本,所生成的中文內容較之ChatGPT也更為流暢自然。
“如果說ChatGPT開啟了AI的新征程,那么DeepSeek的出現則讓我們看到本土模型的研發水平實現了很大的飛躍,與國外先進模型的距離越來越小。”華東師范大學傳播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王峰表示。
與此同時,DeepSeek強大的文本生成、資料整合等能力,也收獲了不少網文平臺的青睞。2月5日,閱文集團便宣布旗下作家輔助創作產品——“作家助手”已經集成獨立部署的DeepSeek-R1大模型,以增強“作家助手”的問答推理能力和描寫潤色效果。
“90后”“00后”如今已成為閱文集團的主力軍,他們更熱衷于探索新工具的實踐方法。AI生成能力與網文作家的應用實踐可謂相輔相成,作家們會根據自身能力、特點挖掘輔助創作的場景,如果某些用法對創作有幫助,它們會迅速在作家圈風靡起來。比如,DeepSeek-R1在推理方面有著顯著突破,作家們若出現“卡文”情況,就可以請DeepSeek協助推導出更多的劇情路線。
隨著ChatGPT、DeepSeek等模型的迅速發展,人們在享受其便利的同時,也不免擔憂:大語言模型會不會對純人工寫作造成“降維打擊”?雪崩般的巨大沖擊是否也會在文學世界中出現?
對此,許多作家認為不必過分擔憂。斯坦福大學工程碩士、知名作家永城曾將正在創作的小說的梗概告訴DeepSeek,讓它試著完成一部小說,看到結果后,他徹底放下心來。DeepSeek生成的作品雖然文字華麗、邏輯鏈完整,但它一般會選取最常出現的語句、比喻、情節和立意。對于算法而言,使用頻次最多的文字和寫法,就是最穩妥的選擇。
DeepSeek、ChatGPT等模型的根本原理是通過對海量數據的學習,利用已有的敘述、描寫、比喻來提供令用戶滿意的答案,而非基于創作者本人的人生經歷、對世界的觀察以及從中總結出來的心得。“而這些經歷、觀察、體驗和總結才是人類的智慧、創作的源泉。”永城說。
就目前而言,不少中文創作者仍然堅持創作的主體性,僅將DeepSeek等模型視為輔助工具。曾在創作中探討人機關系的青年作家梁寶星介紹,出色的作家往往擁有自己的敘事腔調,即使AI學習了世界上所有偉大的文學作品,也未必能夠創作出超越人類的文本,如今AI創作出來的小說還存在機械性明顯、板正青澀等特點。
“人機協作”小說如何煉成?
面對席卷而來的AI浪潮,王峰可以說是在國內人文領域品嘗AI寫作“頭啖湯”的學者。早在2021年,他便發現,從自然語言處理的技術角度來看,AI寫作已經不再是一個難以攻克的難題,只要找到一條合適的道路,便能夠大展拳腳,創作出一部長達百萬字的作品。
不久后,王峰開始組建團隊,不僅制訂了AI寫作的方案,還邀請計算機、文學、語言、哲學、古籍、數學、地理等多個領域的研究者共同探討。這是王峰團隊第一次嘗試生成長篇文本,其難度不言而喻。隨著國內AI模型的蓬勃發展,他們決定以此為應用底座,把AI模型能夠實現的部分交給它處理。
幸運的是,經過不斷的調整與優化,王峰團隊終于摸索出“國內大語言模型+提示詞工程+人工后期潤色”的方法,通過系統性提示詞向AI模型提問,在提問過程中對其進行更精細的限制,從而批量生成大量情節連貫的文本內容。
2024年3月,王峰團隊在上海發布了國內首部人工智能長篇小說《天命使徒》,這部篇幅達百萬字的作品的AI貢獻量高達70%,受到了廣泛關注。
有網友評價,雖然這部小說的情節跌宕起伏,但推進的方式是議論式的,缺乏必要的文學質感,顯得有些“水”。
據了解,近年來和王峰團隊一同在探索AI寫作的國內機構、企業并不少。例如,清華大學沈陽教授團隊便借助ChatGPT完成中篇小說作品《機憶之地》,并斬獲江蘇青年科普科幻作品大賽獎項。
雖然這些小說還有“AI味兒”,但王峰相信,DeepSeek等AI模型的迅速進化,會讓人工智能小說從青澀階段進展到相對成熟的階段,實現寫作質量的大幅提升。
王峰表示,使用AI進行文學創作,或許能夠對未來的文學形態進行持續性的探索,從而實現“人機雙贏”的局面。“我們已經步入智能社會,回避這一事實沒有任何意義。在發展中不斷調整才是根本,只有學會與人工智能共處共融,我們才能走向不可知的未來。”
AI生成作品的“作者”是誰?
“接受人類指令之后,AI生成的內容受到著作權法保護嗎?相應權利歸誰?”近日,隨著DeepSeek生成的作品大量涌現,其著作權問題再次引發廣泛討論。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著作權屬于作者,AI作為工具,本身并不具備法律意義上的“作者”身份。不過,AI在創作中的作用已由過去的“輔助人類創作”向“人類輔助下的自主創作”轉變,因此帶來了版權歸屬爭議。另外,AI的普及化使得用戶能夠利用原作品進行“二創”,這也導致侵權行為的頻次增加與范圍擴大。
不少國內學者認為,AI生成內容與傳統作品在可版權性判斷標準上具有一致性,核心在于考察生成的內容是否具備獨創性,是否源于自然人的智力成果。
對此,王威廉表示,如果一位作家將作品梗概、故事輸入AI模型,待結果生成后再進行修改,那這部作品的著作權應該歸于作家本人,而僅向AI發出“請幫我寫一首愛情詩”這種簡單的指令,對生成的結果并無多大貢獻,那么著作權不應由作家享有。因此,在使用AI輔助創作時,用戶要注意保留原始的生成記錄。
AI生成作品的著作權之爭,也讓更多與AI倫理相關的話題進入公眾視野。例如,通過AI模型生成的學術論文和參與發表、評獎的文學作品是否能被大眾及相關機構接受?若能接受,AI參與的具體比例應該定在多少?種種問題,還需要人們在一次次的實踐與討論中厘清邊界,知曉人機協作的目標與意義。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外國文學文化研究院教授程林觀察到,DeepSeek等各大模型的創作越來越“逼真”,盡管專業人士目前仍然能夠判斷AI創作與人類創作的差異,但這些技術在不斷進化后,或許會促使人們產生新的需求——觀察AI創作的作品是否無限接近真人創作水平,并判斷這類作品是否可以被接受。